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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絕世名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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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尚秀芳像從夢境中的深邃幽谷來到凡間的仙子般出現於眾人眼前時,整個大廳之內,不論男女,目光都不能從這顛倒眾生的名妓稍稍離開。

她令寇仲同時想到師妃暄和婠婠。

尚秀芳既能令人想起前者清雅如仙的天生麗質;同時亦擁有後者那種迷迷蒙蒙的神秘美,合而形成另一種毫不遜色於她兩人的特異風姿。

最使人傾倒的除了她那修長勻稱的身段,儀態萬千的舉止神情外,更動人的是她那對能勾魂攝魄的翦水雙瞳,其含情脈脈配合著唇角略帶羞澀的盈盈淺笑,確是沒有男人能抵擋得住的。

寇仲瞧得差點連此行的目的都忘了。

此時樂音忽變,一身素黃羅衣,淺綠披肩的尚秀芳,就那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載歌載舞起來。

寇仲此時才看清楚她玉臉沒施半點脂粉,可是眉目如畫,比之任何濃妝艷抹都要好看上千百倍。更不知她是否剛從浴池走出來,沒有任何簪飾就那麽隨意挽在頭上的秀發,仍隱見水光,純凈美潔得令人心醉。

只聽她唱道:“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仔細思量著,淡薄知聞解好麽。”

她唱腔透出一種放任、慵懶而暗透淒幽的味兒,別有一番無人能及的清綺情味,聲腔技巧均沒半點可供挑剔的瑕疵,配合動人的表情,誰能不為之動容。

“洞房深,空悄悄,虛抱身心生寂廖。待來時,須祈求,休戀狂花年少。淡勻妝,周旋少,只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從君咬,恐犯千金買笑。”

拌聲把在場諸人引進了一個音樂的奇異境域裏,她那婉轉誘人的嗓音,透過不同的唱功腔調,呈現出某種豐富多姿,又令人難以捉摸的深越味道,低回處傷情感懷,仿如澎湃的海潮般把所有人心靈的大地全淹至沒頂。

但最使寇仲不能自己的,仍是她那種“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放任自然的美態。

一曲既終。

樂聲倏止。

棒了好半晌後,全場才發出如雷掌聲,不自覺地紛致頌讚歡辭。

王世充讚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不知小姐此曲是出自何人手筆。”

尚秀芳輕垂螓首,顯露出如天鵝般優美的修長粉項,柔聲答道:“尚書大人請勿見笑,此曲乃妾身所創。”

王世充欣然道:“我早便猜到,只是要由小姐親口證實吧!果是名不虛傳,尚小姐請入席。”

除玲瓏嬌和歐陽希夷外,眾男土紛紛離席少許,待這天生麗質,才藝雙全的絕色佳麗坐好後,始敢重新入席坐下,以示尊敬。

跟她坐在伸手可及的旁席,寇仲也不由心跳加速。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可是卻沒有人敢露出色迷迷的樣子,一來是被她高貴的氣質所懾,更怕是被她看不起;那就永遠失去討她歡心的機會。

王世充首先介紹她與各人認識,輪到寇仲時,尚秀芳美目滴溜溜的在他臉上打了個轉,嬌笑道:“尚書大人不用介紹哩!那晚秀芳還為寇公子擔心了好一陣子。幸好他終大展神威,把奸邪活擒而去。”

她不但口齒伶俐,嘴角生風,且深懂討人歡喜之道,捧讚得親切而不著痕跡,不愧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妓。

寇仲在近處觀之,更覺她像朵盛放的鮮花,幽香襲人。而最動人是她的風姿,無論是甜美的聲線,抑揚頓挫的語調,至乎眉梢眼角的細致表情,都有種醉人的風情,使人意亂神迷。

旁邊的歐陽希夷忽然發出一聲低沈得只有寇仲才聽到的嘆息。

寇仲登時清醒過來,連帶記起此行的目的,隨口應道:“若早知小姐的歌聲比天籟更好聽,那晚定要先聽飽小姐的仙曲才動手。哈!”

尚秀芳見寇仲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心中大訝。

她今年雖只芳華二十一,可是自十三歲便滿師出來賣藝,甚麽男人未見過?尤其像寇仲那年紀的男子,鮮有見到她而不神魂顛倒的。

這時王玄應為了表現識見,竟跟尚秀芳討論起當時流行的燕樂來。寇仲乘機湊往歐陽希夷細聲問道:“前輩因何事嘆息呢?”

歐陽希夷眼中射出傷感神色,低回道:“太相像了!太相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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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以腳代馬快奔抵目的地時,宋金剛那座房舍有位威武的大漢剛推門而出,兩人打個照臉,同時大喜。

此君赫然是雲玉真的副手蔔天志。

徐子陵忙道:“原來是蔔副幫主,寇仲是否在裏面?”

蔔天志皺眉道:“寇爺並沒有依約前來,我正想找他。”

徐子陵的心直沈下去,暗忖難道他出了事?

蔔天志低聲道:“徐爺,我們可否找個地方說兩句話。”

徐子陵見他神情嚴肅,雖心切寇仲的安危,只好點頭道:“蔔兄喚我作子陵便可以,萬勿再稱作甚麽徐爺的。”

蔔天志欣然道:“子陵雖已名滿天下,可是情性態度仍和以前全無分別,只是這點便沒有多少人及得上。”

徐子陵把寇仲的事暫拋一旁,心想他自有能力應付危險。與蔔天志並肩朝裏坊出口的方向走去,淡淡道:“名是虛名,有甚麽可憑恃的。蔔兄不是和雲幫主一道的嗎?”

蔔天志默然片晌,才搖頭道:“幫主要陪心上人,怎有暇分身,只命我在宋金剛處等候寇爺,看看結果如何。”

徐子陵訝然瞥他一眼,道:“聽蔔兄的語氣,似乎對雲幫主心存不滿。”

蔔天志沈聲道:“子陵和寇爺都是我蔔天志心中佩服和信任的人,所以也不想瞞你們。我對雲玉真的不滿,已非今日始,幫中有這意念的更非只是我一個人。”

徐子陵為之愕然無語。

蔔天志指著對街一間小酒鋪道:“不若我們到裏面稍坐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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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秀芳隨口答王應玄道:“所謂潮流,就是以新為美,以奇為佳。胡樂本身未必勝過我們中土源遠流長的音樂,但卻可供我們借鏡。如天竺、龜茲、疏勒、安國、高麗、高昌和康國的音樂都各有特色異彩,尤以龜茲樂境界最高。在北朝齊、周時傳入,便出現不少把胡樂變化改編成帶有濃厚外族色彩的佳作。”

她以內行人的身份說出在行的話,登時惹起一陣由衷讚美之聲。

玲瓏嬌乃龜茲人,見尚秀芳對自己的音樂評價甚高,大生好感。

可是尚秀芳的心神卻暗系在寇仲身上,他和歐陽希夷卻是席上兩個沒有用神在她身上的人。

歐陽希夷已是飽歷滄桑,年齡近百的老人,對她無動於中毫不為奇;而看來像風流種子的寇仲對她視若無睹,她卻既不服氣也生出對他的好奇心。

寇仲此時正感受著歐陽希夷那濃得化不開的傷懷情緒,思忖著這令人尊敬的前輩高手,正因尚秀芳某一酷肖舊情人的特質和神態,致勾起滿腔傷心往事。同時也記起石青璇傳自乃娘碧秀心的動人簫曲,比之尚秀芳的曲藝亦毫不遜色。

就在此時,尚秀芳甜美的聲音傳來道:“寇公子對胡樂有甚麽看法?”

這個問題換了要徐子陵來答,必是坦白地自認無知。可是寇仲慣了胡謅,順口答道:“當然是很好哩!”

王玄應見尚秀芳主動逗寇仲說話,妒念大作,追問道:“好在那裏呢?”

寇仲登時語塞。眼角瞥見尚秀芳正期待地瞧著自己,心中叫槽,只好繼續胡說道:“音樂和舞蹈,都是心中感受的抒發。只要想想邊疆外廣闊的草原、沙漠和雪山,遍地的牛羊鹿馬,塞外民族馳馬追逐的豪邁氣氛,便知從這種種不同環境發展出來的樂舞,必是非常精彩。”

接著還怕王玄應繼續迫害他,忙扯到正杏目異彩漣漣瞧著她的玲瓏嬌處,笑嘻嘻道:“嬌小姐究竟是那裏人,照我看嬌小姐便像是個樂舞的第一流高手。”

先前說那番話時,他是想著“托身白刃裏,殺人紅塵中”尚武游俠的跋鋒寒和他對塞外的描述來說的,不由也勾起幾分別緒離情。

尚秀芳卻聽得芳心微顫,點頭道:“寇公子這番話極有見地,秀芳尚是初次聽到有人會從這麽廣闊的角度去評說胡樂。”

王玄應卻差點給氣死了,心中不由對寇仲生出既恨且妒的意念。

王世充笑道:“寇先生總能令人驚異,請問各位,誰想得到他對胡樂認識如此之深呢?”

寇仲暗叫慚愧時,玲瓏嬌輕輕道:“奴家是龜茲人,對樂舞只是九流低手,以後不要再亂說了!”

她的說話表面雖帶有責怪之意。但實際上對寇仲的態度已有頗大的轉變,至少肯告訴他自己是那一國的人。

尚秀芳嬌笑道:“原來嬌小姐是龜茲人,真想不到哩!幸好秀芳沒有班門弄斧,否則定要惹姐姐發噱。”

歐陽希夷從深刻痛苦的回憶掙紮出來,接口向玲瓏嬌道:“聽說貴國有種吹管樂器叫篳篥,以木或竹制成,上有九個按指孔,管口處插有蘆哨,音色嘹亮淒怨,在草原上吹奏更如泣如訴,頓挫抑揚,圓轉不斷。不知嬌小姐懂否吹奏?”

寇仲暗忖這才叫懂得胡樂。

玲瓏嬌不知想起甚麽心事,以要回答,旋又搖頭道:“晚輩不懂。”

楊公卿乃老江湖,只看玲瓏嬌的神情,便知別有內情,非是真不懂得。

岔開話題問尚秀芳道:“近百年來,自外域傳入的樂器,不知凡幾,除夷老剛才所說的外,廣為流傳者尚有琵琶、五弦、笙篌、笛、胡茄、角、羯鼓等,秀芳大家認為比之我們的琴、瑟、笙、鐘、方響、拍板分別在甚麽地方呢?”

寇仲心想幸好問的是尚秀芳,若要自己去答,便立即當場出醜。

尚秀芳謙虛道:“秀芳怎當得大家之稱,楊大將軍太客氣了。大抵一種樂器的產生,均在某一程度反映該民族的生活習慣和特性。西域各民族大都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因而影響到樂器的形制。首先要攜帶方便,故形體較小;其次是由於多在荒野曠地吹奏,故響亮清越,音可遠傳。比之我國形體大而不便、變化較少的樂具,便顯得特別新鮮活潑和狂野。”

包括寇仲在內,眾人瞿然動容。

此女識見高超,實非一般名妓可以比擬。

寇仲此時正絞盡腦汁,想找出與虛行之一道離開又不啟王世充疑竇的妙計,尚秀芳覷得眾人對樂器各抒己見,議論紛弦的空檔子,湊近寇仲低聲道:“寇公子是否心有所屬,正惦念著別位女子呢?”

這種有點近似打情罵俏的話,對尚秀芳這慣於與各式男人打交道應酬的名妓,實是平常不過的事。但落在寇仲耳內,卻有高度的挑逗意味。

坦白說,尚秀芳的風情萬種,確是寇仲平生首遇,對他有龐大的誘惑力。不過由於他現在心神全集中在如何速離洛陽的事上,又給她勾起對李秀寧的思憶,想到兩女名字中間都嵌有一個“秀”字,給逗得灼熱起來的心又冷卻下去,答道:“是正想著小姐你哩!”

尚秀芳興趣盎然的道:“妾身有甚麽好想的?”

芳心暗笑原來你和其他好色的男人並沒有分別。

寇仲笑嘻嘻道:“人不是挺奇怪嗎?小姐來此之前,我們還是陌不相識,現在卻成了可以交談的朋友,還可逐漸認識對方,哈!以下我可不知該怎麽說了。”

尚秀芳默然不語,顯是因他的話惹起感觸。

寇仲忽然在眾目睽睽下湊到她耳旁道:“我要走了!但小姐的曲藝聲色,我寇仲此生都不會忘記。”

接著寇仲長身而起,施禮告退。

王世充訝道:“寇先生有甚麽天大重要的急事呢?”

尚秀芳則垂下頭去,隱隱捕捉到寇仲離去之意,非只是離開宴會場所那麽簡單,心中竟浮起對她來說罕有為男人而生出的惆悵情緒。

寇仲向王世充打個暧昧的眼色,道:“王公忘了嗎?我約了人哩!”

王世充只好充作明白。

寇仲再敷衍各人幾句,轉往另一席打個招呼,乘機到虛行之背後,熟絡地搭上他的肩頭,暗曲尾指寫了個“走”字,虛行之登時會意,立起道:“讓在下代主人送寇先生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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蔔天志淺嘗一口後,把酒放下,壓低聲音道:“近年來,我們幫中兄弟大部份人都對雲幫主很多作為非常不滿,其中一項就是做了巴陵幫的走狗。”

徐子陵不解道:“貴幫不是一向靠出賣情報賺取金錢嗎?但巴陵幫本身便擁有天下間最完善龐大的情報網,何處用得著你們呢?”

蔔天志道:“他是看上我們日益壯大的船隊,且在長江沿岸所有城鎮均有立足踞點,自海沙幫式微,大江會和水龍幫又聲勢下挫,我們的勢力正默默拓展,蕭銑怎敢輕視。”

徐子陵仍是不解,問道:“現在天下大小幫會,無不依附各方勢力,蕭銑的梁國目下隱為南方第一大勢力,聲勢尚在宋閥之上,為何蔔兄對依附他們這麽反感?”

蔔天志冷笑道:“我才不信蕭銑是可成大器的人。若說玩弄陰謀手段,確沒有多少人比得上他這個偽君子。甚麽都不說,只看他因懼怕杜伏威而不作北圖,便知他大業難成。”

接著嘆道:“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徐子陵連忙追問,他關心的當然是素素。

蔔天志頹然道:“誰願意和人口販子同流合汙呢?”

徐子陵色變道:“他們仍有幹販賣婦女的勾當嗎?”

蔔天志冷哼道:“現在當然不會明著來做,可是由於這會帶來他們數之不盡的好處,以蕭銑那麽實際勢利的人,怎肯輕易放棄。”

頓了頓續道:“起始時,雲玉真向我們保證與巴陵幫的合作只是權宜之計,豈知她和香玉山有一手後,便……”

徐子陵失聲道:“甚麽?”

蔔天志忙道:“那是香玉山娶素素姑娘前的事了!後來他們有否往來,我便不太清楚。”

徐子陵的臉色有那麽難看就變得那麽難看。恨不得能脅生雙翼,飛返南方看看素素的情況。

蔔天志臉上陰霾密布,嘆道:“幫主不知為何自認識了獨孤策這小子後,便變得非常厲害,若不是我們看在她有大功於本幫,早把她廢了。現在她整天周旋在各式男人之間,武功退步不在話下,連幫務都懶於料理,這樣下去怎麽行。”

這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自己何嘗不是因素素的事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偏又無法有所作為。徐子陵苦笑道:“你們有甚麽打算?”

蔔天志道:“在這亂世之中,誰不希望闖出一番功業來。眾兄弟曾多次商議,均認為寇爺和子陵你們最令我們心悅誠服,所以想請你兩人領導我們。”

徐子陵嚇了一跳,道:“那雲幫主豈非要恨我們入骨,蔔兄有否和寇仲說過?”

蔔天志正容道:“這是全體兄弟的意思,那到她來左右。我已約了寇爺待會見面,但怕他貴人事忙忘記了,所以特在宋金剛處等他。這宋金剛智勇雙全,名震北疆。但連他都對寇爺和子陵你推崇備至,更堅定我們的信心,兩位切勿推卻。”

徐子陵苦笑道:“此事最好先由蔔兄和寇仲從長計議,我們和貴幫主始終曾有過一段情誼。而我則對名利爭鬥看得很淡,寇仲才是你們要求的人選。”

蔔天志笑道:“我們那會不知子陵你的性情,但無論如何,你都會站在寇爺這一方的,對嗎?”

徐子陵苦笑不語。

蔔天志沈聲道:“你實不必為雲玉真操心,倘若不是她和蕭環兩人慫恿香玉山,香玉山亦未必會追求令姐。”

徐子陵驀地暴喝道:“甚麽?”

那坐在一角的打瞌睡的唯一夥計給嚇得打醒過來,幸好此時鋪內沒有其他客人,否則會更令人側目。

蔔天志嘆道:“當時我們都很看不過眼。就算要籠絡兩位爺門,也不須用這種害了人家姑娘終生幸福的手段吧!”

徐子陵雙目射出前所未有的森寒殺機,一字一字地緩緩道:“若香玉山有半點薄待素姐,我會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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